如果你開著車，走在盛唐的時光國道上，可能會遇到6個大詩人。他們一字排開，扶一下背后的行囊，伸出右手：
老司機(jī)，帶帶我。
你太喜歡詩人了，都想帶上，但你車上只有一個空位。
猶豫片刻，你搖下車窗無奈地說：
對不起啊前輩們，我不能超載，誰寫的思鄉(xiāng)詩能讓我淚奔，誰就上車。
01
那肯定是我啦。
你話音剛落，一個白衣飄飄的大叔先走了過來，一屁股坐在你的發(fā)動機(jī)蓋上。他揮一揮衣袖，抖落一身月色。
連自我介紹都沒有，他上來就念：
床前明月光，疑是地上霜。
舉頭望明月，低頭思故鄉(xiāng)。
你虎軀一震，這首《靜夜思》如雷貫耳。幾乎每個中國人，哪怕是學(xué)渣，也一定會背。
千百年來，它都是無招勝有招的范本，沒有雕琢，簡單質(zhì)樸，但以情取勝，每個漂流在外的中國人，只要想起故鄉(xiāng)，這首詩就會一并在腦子里出現(xiàn)。
按理說，李白出手，其他人都可以收手了。
但如果我是那名司機(jī)，這一輪，我不選李白。
當(dāng)一樣?xùn)|西，在權(quán)威位子上坐得太久，人們是不敢質(zhì)疑的，怕招黑。
今天，就讓我來當(dāng)一回壞人吧。
眾所周知，閱讀量最高的文章，未必是最好的文章。
同樣，這首《靜夜思》之所以有現(xiàn)在的江湖地位，很大的原因，是因?yàn)樗M(jìn)了教材，讓中國人從小就讀。
時間久了你會覺得，想家的心情就應(yīng)該是這個樣子，在孤寂的夜晚，對著月亮，想起天各一方的親人。
但這真的是最好的思鄉(xiāng)詩嗎？
有人表示不服。
02
第二位大詩人走了過來。
他已到不惑之年，雖然衣著普通，但藏不住氣質(zhì)，一看就是見過大場面的人。
沒錯，他就是宋之問。
在初唐到盛唐的歷史轉(zhuǎn)折期，宋之問堪稱是草根逆襲的典范。
他以寒門之身，憑借努力與才華逆襲，進(jìn)入大唐文化圈核心，御姐武則天也經(jīng)常給她點(diǎn)贊。
彼時，宋之問老師因?yàn)榱霾粓远?，被貶到廣東，一去數(shù)年。半生榮華，都像浮云一樣聚了又散。
那一天，在回洛陽老家的路上，他走了湖北漢江，在碼頭上遇到一個老家的人。
這個寫了一輩子馬屁詩的大才子，已經(jīng)體會到了人情冷暖。此刻，他不再是一個文化官員，而是一個普通人。
他想到了年邁多病的父母，急于打聽他們的消息，但又害怕，害怕聽到不想聽的消息。
于是，一首唐朝最具情感的思鄉(xiāng)詩誕生了，就是這首《渡漢江》：
嶺外音書斷，經(jīng)冬復(fù)歷春。
近鄉(xiāng)情更怯，不敢問來人。
同樣是不加雕飾，簡單質(zhì)樸。
但它的厲害之處在于，用的是簡單的字，卻寫出了復(fù)雜的情感。
《靜夜思》告訴你的只是作者在“思故鄉(xiāng)”，而《渡漢江》卻能告訴你，“當(dāng)我們在思故鄉(xiāng)時，我們到底在思什么”。
這就是大咖的功力，你可以說他人品有污點(diǎn)，但不能質(zhì)疑他內(nèi)心也有干凈的地方。
所以，詩剛讀完，宋老師已經(jīng)坐在副駕駛座位上了。
但他正要系安全帶，一只蒼老的大手突然拉住車門：
別急，看看老夫的詩再說。
03
這是一位發(fā)如雪的老人。
在“七十古來稀”的年代，他簡直是個老壽星，因?yàn)樗呀?jīng)85歲了。
雖然人老，但血是熱的。
滿頭的白發(fā)，未能遮住他炯炯的眼神。老人不啰嗦，脫口就是一首七絕：
少小離家老大回，鄉(xiāng)音無改鬢毛衰。
兒童相見不相識，笑問客從何處來。
沒錯，他就是最長壽的唐朝詩人，賀知章。
如果要在唐宋兩朝661年的歷史中，選一位最幸運(yùn)的文人，估計只有賀知章了。
他少年成名，而立之年中浙江省歷史上第一位狀元。
從武則天時期到唐玄宗時期，經(jīng)歷了多少次血雨腥風(fēng)，但他依然身體倍棒。
從大唐國家圖書館館長，到太子賓客，生活哪叫一個爽。在單位里，不管文官武將，甚至是大boss玄宗見了他，都要叫一聲‘賀老’。
他生了個兒子，玄宗幫著取名。他退休了，玄宗帶著百官為他開告別演唱會。
就算他喝醉了掉到井里，也大難不死，還在酒桌上幫我們發(fā)現(xiàn)了一個詩仙。
你說，這樣的人回老家了，是不是要紅毯鋪起來、鑼鼓敲起來，當(dāng)?shù)毓賳T跪地迎接？
然而，并沒有。
賀知章回家非常低調(diào)，村里的小屁孩竟然問他：你這個外地的老頭，從哪里來呀？
文章有兩種，一種是作者要去思考才能寫的，另一種是你本沒有打算寫，那些好句子卻突然出現(xiàn)在你腦子里，你只需要把它寫出來，就是好文字，所以這首詩叫《回鄉(xiāng)偶書》。
這個靈光乍現(xiàn)的美妙時刻，500年后的陸游說了出來：
文章本天成，妙手偶得之。
粹然無疵瑕，豈復(fù)須人為？
偶然天成的文章，根本不需要人為雕飾。
這就是《回鄉(xiāng)偶書》的妙處，它那么簡單，卻有一種舉重若輕的力量。
想想看，一個曾經(jīng)叱咤風(fēng)云的大佬，退出江湖，遇到一個不諳世事的后生。一生風(fēng)云，幾多感慨，都付諸淺淺一笑。那種體驗(yàn)，不是誰都可以有的。
04
但如果這么說，另一位大咖肯定不服，因?yàn)樗型蹙S。
在盛唐詩人中，王維可稱得上是“用情高手”，想想他的“紅豆生南國”，想想“每逢佳節(jié)倍思親”，再想想“西出陽關(guān)無故人”，每一首都扎心。
但是今天，他要拿出一首并不太出名的思鄉(xiāng)詩。
之所以不太出名，是因?yàn)檫@首詩要韻律沒韻律，情感也不太濃烈，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，隨便命了個名，叫《雜詩》。
詩是這樣寫的：
君自故鄉(xiāng)來，應(yīng)知故鄉(xiāng)事。
來日綺窗前，寒梅著花未？
一般人好久不回家，遇到老家來人，總要問點(diǎn)重要的事吧。
但王維不是一般人，是“詩佛”。他不問我們?nèi)祟愱P(guān)心的問題，而是問：你來的時候，我家窗前的梅花開了沒？
他為什么關(guān)心那顆梅花？是想到了什么人？還是某些事？這不重要的，重要的是，每個人想家的時候，心里都有一棵‘梅花’。
王維用禪意的眼光，用一個小點(diǎn)，給你一個無窮的想象。
當(dāng)?shù)聡F(xiàn)代主義建筑大師凡德羅提出“l(fā)ess is more”的時候，當(dāng)喬布斯去禪修、提出極簡主義的時候，當(dāng)日本人從禪宗里悟出“斷舍離”的時候，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讀過王維。
齊天大圣再厲害，也逃不出佛祖的手心。
看到這里，你是不是就要拉王維上車了？先別慌。
要知道，在大唐，從來都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。并且這人，有可能是個小人物；山，也可能是座小山。
05
他就是王灣和他的《次北固山》。
如果要開一場大唐詩歌高峰論壇，王灣就是站在會場最后排，拿著小本本認(rèn)真做筆記的那位。
他一生只做了個下級小官，留下的詩也不過10余首。
但就跟張若虛、王之渙一樣，雖然存量不多，但只要是神作，一首就夠了。
這一年春節(jié)前夕，王灣老師還在江南當(dāng)差，他已經(jīng)多年沒回洛陽老家了，可能是老板不批假，他今年也不能回家。
此刻，他情緒低落，正走在鎮(zhèn)江北部的北固山旁（大家一定要記住這座山，以后還有好幾個大咖在這里醞釀大作），他走累了，下了船，在江邊搭起帳篷。
一夜未眠，在佛曉時分，他看到東方初升的太陽，多么美的景色??！立刻拿出手機(jī)，哦不，拿出筆墨，寫了這首《在北固山下小住》。
《次北固山下》
客路青山外，行舟綠水前。
潮平兩岸闊，風(fēng)正一帆懸。
海日生殘夜，江春入舊年。
鄉(xiāng)書何處達(dá)？歸雁洛陽邊。
這首詩跟李白王維的‘去雕飾’不同，而是精雕細(xì)琢。
但他的刀法是神乎其神的，干凈明快的，刷刷刷幾刀下來，“氣象高遠(yuǎn)，情景交融”。
看看“潮平兩岸闊，風(fēng)正一帆懸”，就算跟“白日依山盡，黃河入海流”，跟“山隨平野盡，江入大荒流”PK，也毫不遜色。
但最厲害的還是這一句“海日生殘夜，江春入舊年”， 因?yàn)樗玫?，完全是逆向思維：海上的日出，是從殘夜里生出來的；新年還沒到來，江南的春天就已經(jīng)進(jìn)來了。
千百年來不管多么大的腕兒，看到這句都得說一聲：才華限制了我的想象力。
當(dāng)朝宰相張說，親手把這句寫成書法，掛在宰相總裁辦，誰敢說自己的詩厲害，就讓他看看這句。
到了晚唐，那個寫出“揚(yáng)子江頭楊柳春，楊花愁殺渡江人”的鄭谷，看到這句也仰天長嘆：你為什么這么優(yōu)秀？
立刻寫詩致敬：“何如海日生殘夜，一句能令萬古傳?！?/p>
那么，回不了老家、也沒地方寄鄉(xiāng)書的王灣，是不是可以上車了？
按說是可以了，這已經(jīng)是神作了，你還想怎樣？
06
但就在你準(zhǔn)備喊一聲‘王老師’的時候，那個半天沒說話的大叔走了過來。
跟前幾個憂心忡忡的詩人不同，此刻的這位大叔，一臉興奮。略帶落魄的裝扮，也掩蓋不住他眼里的光。
他快步走向車門，用河南話大聲說：
都要回家了，咱都高興點(diǎn)中不中？來，看我寫咧。
說著，大叔拿出了他的詩：
劍外忽傳收薊北，初聞涕淚滿衣裳。
卻看妻子愁何在，漫卷詩書喜欲狂。
白日放歌須縱酒，青春作伴好還鄉(xiāng)。
即從巴峽穿巫峽，便下襄陽向洛陽。
沒做，這個人就是杜甫。
但這時候的杜甫不一樣。
彼時，大唐花了八年時間，才把安史之亂平息，名副其實(shí)的“八年抗戰(zhàn)”。
當(dāng)收復(fù)河北的消息傳來，身在四川梓州（劍門之外）的杜甫非常高興，跟老婆孩子喜極而泣，立刻就動身回家。
所以這首《聞官軍收河南河北》節(jié)奏非?？?，被稱為他的“生平第一快詩”。
你似乎能感覺到杜甫開著寶馬，把車載音響開到最大，把油門踩到底，連紅綠燈都不停，一路向北。
這個時候，再看李白的“朝辭白帝彩云間，千里江陵一日還。兩岸猿聲啼不住，輕舟已過萬重山。”是不是異曲同工？
李杜文章在，開車飆起來。
現(xiàn)在，你可以選了。
不過，我的答案很明顯，誰不想回家的時候，放歌縱酒喜欲狂呢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