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愛給你看——給美君的信10
Georgia O‘Keeffe, Black Iris(黑色鳶尾花). 1926
臥房
去年在倫敦看了歐姬芙(Georgia O’Keeffe)的特展。她畫的花朵,花瓣柔潤肥美,皺折幽微細膩,不畫出露水也覺得那花濕漉漉的??串嫷娜硕喟霑樇t心跳又故作無事地聯(lián)想女人最深藏最私密的身體凹處,只是畫家自己堅決否認她的畫里藏著女性器官的細描。倫敦大展的策展人也不斷說,看她的畫就想到性,是太窄化她、委屈她了。為什么男性畫家的作品可以從人生哲理到社會現(xiàn)實多層次地挖掘、解讀,女性畫家的作品就只看見一個層面?
跟兩個成年的兒子一起站在明亮的大廳里抬頭看掛畫,低頭翻畫冊;猩紅的罌粟花看起來饑渴如血,美人蕉像燃燒的沖動,蜀葵和飛燕草用濃得化不開的藍紫,彷佛放縱前忍不住的腫脹,連雪白的海芋花都顯得肌感彈透。我問,“你們說呢?”安德烈對我俏皮眨眨眼,飛力普矜持地說,“我不是植物迷?!?/p>
我倒是很愿意掛一張歐姬芙的絲瓜花在廚房,一張新墨西哥的大土地在書房。臥房里掛她的海芋吧,沒有紅罌粟那么邪艷,一點淡淡的柔媚,當風吹起白色的薄紗窗簾,淺淺的晨光照進來,有點薄荷的氣息。
但是我突然想到你和父親的臥房,床頭墻壁上掛的是一組畫,四楨刺繡的梅蘭竹菊。嘿,你們這代人,怎么搞的,臥房里還掛四君子?你們在臥房里也不放肆嗎?
判決
男人,不管哪一代,都是懂放肆的。我記得有一次你打麻將回來之后怒氣沖沖將臥房門“哐”關(guān)上,把父親鎖在門外。我問父親“喂,她怎么啦”,八十多歲的人像做錯事的小孩,扭扭捏捏不肯說。在我逼供之下,他嘟著嘴委屈地回答,“只是捏了一下章魚太太的腳,開玩笑嘛,她就生氣了……只是捏一下腳,又沒做什么,生這么大氣?!?/p>
我大笑;原來八十歲的強悍的美君,也會嫉妒。
可是我才是那沒腦子的人。八十歲的女人就失去嫉妒能力了嗎?八十歲的女人就沒有白日的愛恨情仇、午夜的輾轉(zhuǎn)難眠了嗎?歐盟法庭在2017年7月做了一個判決來回答這個問題。
Yellow Calla(黃色海芋), 1926 by Georgia O’Keeffe
葡萄牙有個官司。一個生了兩個孩子的五十歲女人控告一家診所因為手術(shù)失誤,致使她無法有正常的性生活,造成了她的損失,要求賠償。葡萄牙最高法院判決認定診所確實有醫(yī)療過失,必須賠償,可是,葡萄牙法官說,對五十歲以上的女性來說,性生活本來就不那么重要了,不算損失,因此把賠償金的數(shù)字減了三分之一。
這個女人一怒之下告上了歐盟人權(quán)法庭。歐盟法庭認為葡萄牙法官“無視‘性’對于女性的自我實踐有肉體上和精神上的重要性”,非但犯了女性歧視,還犯了“老年歧視”。歐盟法庭進一步提出葡萄牙曾經(jīng)有過的判例,當男性提出類似訴訟的時候,不管年齡為何,都是勝訴的,顯然葡萄牙法官認為性對“老男人”有意義但是對“老女人”沒有意義。
親愛的美君,歐盟判決的意思用白話文來說就是:誰說五十歲以上的女人不愛SEX?
老姐妹
你記得我的德國朋友馬丁教授嗎?他的媽媽瑪麗亞,八十二歲還一個人駕著帆船在柏林的湖上游蕩?,旣悂喌牡诙握煞?,九十二歲了,從六十多歲退休之后就不再動,每天坐在電視機前面,像一個一百公斤重的米袋沉入軟沙發(fā),電視開了就不再站起來,一直到晚上?,旣悂喚鸵粋€人學法語,一個人上菜場,一個人去聽歌劇,一個人去看畫展,一個人去作家的演講簽名會。
她也常常約了同年齡的女朋友們到露天咖啡座聊天——她的女朋友們多半也有個丈夫像一袋米沉在軟沙發(fā)里過日子。女人們坐在人行道上的露天咖啡座,成排的槐樹飄起白色小碎花,隨風落進咖啡杯里,她們笑著用小湯匙輕輕把花屑撈起來。挺著大肚子像銀行總裁的鴿子們在座椅間走來走去啄地上的面包屑,各色各樣的年輕人摟著笑著跳著走過人行道。
女朋友們都白頭了,在槐花的香氣下喝咖啡,誰說了一個有點不正經(jīng)的笑話,她們像熱愛愚蠢的高中女生一樣咯咯大笑。
在歐洲總是看見白發(fā)的、年輕極了的老女人無所不在,而且都在開敞的公共場所:咖啡座、酒館、公園、餐廳、露天的音樂會、露天的藝術(shù)市集、花園噴水池旁的啤酒館……你看見她們在人來人往的群眾里喝咖啡聊天,看見她們拿本書一個人坐在角落里喝蘋果酒,看見她們牽著一條臘腸狗,在公園里散步,看見她們排隊正要踏進歌劇院,看見她們牽著腳踏車到了河堤,把車子擱好,在草地上躺下來準備曬太陽……
六十歲、七十歲、八十歲、九十歲的女人,很健康、很愉快、很獨立地在陽光下的公共空間里走著、笑著、熱鬧著、沉靜著,生活著。不是在外的喧嘩旅行,是尋常的家居生活。
一回到臺灣,反差太大了。在咖啡館、酒館、露天音樂會、藝術(shù)市集、電影院、啤酒館里,都是滿臉長者膠原蛋白的年輕人。請問,臺灣的頭發(fā)白了但是年輕極了的老姐妹們,每天去了哪里?在客廳陪米袋看電視?在廚房為孫子做早餐?在佛堂里為祖先焚香念經(jīng)?在黑黑的美術(shù)館角落里當志工?在關(guān)起門來的讀書會里?在麻將桌上?
在臺灣的咖啡館里,一個人坐下,四周滿座都是喧囂開心的年輕人,我覺得自己走錯了地方;在歐洲的咖啡館里,卻發(fā)現(xiàn)很多白發(fā)紅顏的老姐妹們自在閑散地坐在那里,和四周的年輕人自然和諧地成為一個風景,那感覺真好。
私奔
但是回到馬丁的媽媽瑪麗亞吧。她的米袋丈夫有一天摔了一跤——即使只是從臥房走到電視機,你還是會摔跤的。瑪麗亞把帆船鎖了,每天到醫(yī)院看丈夫。丈夫的一條腿密密地包扎著,像豬肉店里的肉一樣高高掛起。兩個人已經(jīng)三十年沒怎么說話了,現(xiàn)在當然更沒話說。但是瑪麗亞認識了到隔壁探病的玫瑰。剛退休的圖書館員玫瑰,短發(fā),短腿,體態(tài)豐滿,走起路來像個皮球一樣蹦蹦彈跳——這是馬丁說的。她每隔幾天就來看正準備換膝蓋的七十多歲的老哥哥。
你又要睡著了嗎,美君?來,給你擦點綠油精,清涼一下,你就會精神過來。秋天到了,陽臺有風,我們坐到陽臺上去吧。
我問馬丁,“后來呢?”
馬丁說,“我媽跟玫瑰走了?!?/p>
“什么意思?走了?”
馬丁說,“她跟玫瑰愛上了,就決定搬到一起同居去了。”
“那……你那個九十二歲腿掛在半空中的繼父呢?”
“他很快就死了。”馬丁說。
瑪麗亞愛上了玫瑰,兩個人開始過公主和公主的日子,她們周末一起去湖上駕帆船,在森林里露營;她們早上在公園喝愛爾蘭咖啡,下午看展覽,晚上去聽作家朗誦;每個禮拜天穿著登山鞋、打綁腿、攜單支登山杖,去健行,從森林這一頭進,那一頭出,出口處就是一家咖啡館,她們在那里點黑森林蛋糕,配黑咖啡, 有時候野鹿會從草木里探出頭來。
我不知道瑪麗亞和玫瑰會不會做愛。但是我知道,她們和葡萄牙那個“不甘受辱”的女人一樣,用行動告訴這個歧視女人、歧視老人、歧視老女人的世界:別告訴我誰有資格愛,我愛給你看。
如果二十年前我們能這樣談話,美君,我會建議你把四君子撤下,換上一張歐姬芙的美人蕉。而且,那年你才七十三歲,我一定買黑色的蕾絲內(nèi)衣給你?,F(xiàn)在,我只能跟你說,來,給你的腳擦點乳液。
Red Canna(紅色美人蕉),192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