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少年怒馬(ID:numa0827)
圖片來源 | yestone
01
公元724年深秋,玉門關(guān)。
一個27歲的年輕人牽著一匹馬,來到一家客棧門口。年輕人像他的馬一樣,骨瘦而神飛。
西風(fēng)凜冽,黃沙飛揚。吹起旗桿上的幡,上面一個酒字。門頭上,五個斑駁的黑漆大字:新玉門客棧。
進(jìn)門后,他拍掉身上的沙塵,頭都沒抬,喊了一聲:
一壺綠蟻。
(綠蟻:唐宋時一種普通酒,因淺綠色泡沫如蟻而得名)
柜臺后,老板娘腳蹬高跟鞋,身穿抹胸長裙,唇紅如焰。一看有客到,發(fā)出了杠鈴般的笑聲,走了出來:
這位小弟,本店有進(jìn)口的西域頂級葡萄酒,促銷價只需十千文。
年輕人放下背包,輕輕施禮:
路上走了三個月,沒錢。
老板娘似乎不信:
小弟呀,要是一次買四壺,還有胡姬陪酒哦。
實不相瞞,信用卡已刷爆,只喝得起綠蟻。
好酒不喝,姑娘也不要,那你來這大漠做什么?
詩,我為寫詩而來。
老板娘一臉鄙夷,轉(zhuǎn)身離開:
且,又是一個窮詩人。
年輕人輕輕坐下,拿出一本書。翻開封面,扉頁上寫著他的名字:
王昌齡。
02
三個月前,王昌齡還在山西老家種田,他那雙纖細(xì)的手,白天拿鋤,晚上握筆,一身才華無處施展。
而彼時,屬于唐詩的盛世已經(jīng)開始。
比他小3歲的老鄉(xiāng)王維,憑借“紅豆生南國”火遍長安,又搞詩社又玩搖滾,春風(fēng)得意。
另一個老鄉(xiāng)王之渙,盡管也在懷才不遇中罵著娘,但憑著“白日依山盡”小有名氣。
孟浩然還未走出襄陽,李白還在到處買醉,卻都已經(jīng)有了網(wǎng)紅氣質(zhì)。
他們的詩,王昌齡都看過。都是好詩,但總覺得缺了點什么。
缺什么呢?
又一個勞作一天的夜晚,卸下一身疲憊,王昌齡就著微弱的燈光,打開了一本詩集。
突然,他站了起來,在屋子里來回踱步,單曲循環(huán)念著一首詩:
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飲琵琶馬上催;
醉臥沙場君莫笑,古來征戰(zhàn)幾人回!
這不就是我苦苦尋覓的詩嗎?
這首詩的作者叫王翰,真邪門,也是太原人。之所以名氣不大,是因為他不到40歲就掛了,留下的詩只有14首。
而僅這一首《涼州詞》,就足以讓他揚名立萬。
王翰有多厲害呢?
這么說吧。當(dāng)時的詩歌界有兩大梯隊,以張說、李邕、張九齡、賀知章為首的官方認(rèn)證大咖,是導(dǎo)師隊。
后來的四大邊塞天王和王孟李杜等少壯派,是學(xué)員隊。
而王翰,年齡屬于少壯派,朋友圈卻都是導(dǎo)師。
連后來的杜甫,在吹牛X的時候都說:
“李邕求識面,王翰愿卜鄰”
意思是:李邕想加我為好友,王翰想跟我買在一個小區(qū)。
你聽聽,那時候杜甫在長安漂了十年,連個肉夾饃都吃不起,還嘴硬。不過話說回來,誰的少年不輕狂呢,讓我們原諒杜子美同學(xué)。
這也說明了王翰有多厲害。
總之那一刻,王昌齡像是在黑夜中看到了一束光,這束光來自遙遠(yuǎn)的西北邊塞。
涼州、玉門、陽關(guān),在當(dāng)時的詩人心中,相當(dāng)于信徒的麥加、創(chuàng)業(yè)者的硅谷,是個孵化神作的地方。
遠(yuǎn)方在召喚,身體和靈魂,都必須上路。
他騎上那匹瘦馬一路向西,過涼州,抵玉門。
03
他要在刀光劍影和漫天黃沙中,寫出大唐最強音。
白天,他混跡軍營。雖然買不起名牌大寶劍,但同樣跟著大兵們操練;
晚上回到客棧,在老板娘鄙視的眼神中要一壺酒,醞釀他的大作。
又是一個夜晚,王昌齡連喝了兩壺,有些微醺。他披上那件破了洞的軍大衣,走出客棧。
外面寒風(fēng)蕭殺,沙如雪,月似鉤。他想到戰(zhàn)事吃緊,敵軍還在不遠(yuǎn)處放肆的扔磚,怎么打也打不死。
此情此景,他腦中突然閃過一串文字。他借著酒意,拔出銹跡斑斑的短劍,在沙地上寫下28個字:
秦時明月漢時關(guān),萬里長征人未還;
但使龍城飛將在,不教胡馬度陰山。
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,彪悍的詩也不需要。
這首《出塞》,后世大佬們有很多爭論:七言絕句里,它到底是第一呢?還是與別的詩并列第一?
宋朝人說王昌齡憑此可稱‘詩家天子’,明朝人說它是‘神品’,清朝人說它是絕唱。
李白出神入化的想象力,在這首詩面前都只能默默點贊。
以至于,這首詩的后傳都被人忽略了,那同樣是一首神作:
騮馬新跨白玉鞍,戰(zhàn)罷沙場月色寒;
城頭鐵鼓聲猶震,匣里金刀血未干。
神作即成,王昌齡很高興:
老板娘,斗十千的酒,兩壺。
老板娘被吵醒,很不耐煩:
有錢嗎你?
王昌齡揚揚手中的詩,老板娘看一眼,瞬間一副媚笑:她的胡姬,終于有金曲唱了。
王昌齡提酒上樓,吧臺的黑膠唱片傳來一首歌:
you can checkout any time you like.
but you can never leave!
老板娘靠在吧臺,紅唇恣意上揚:
齡哥,酒管夠哈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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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4
你可以隨時結(jié)賬,但你永遠(yuǎn)無法離去。
王昌齡知道,從此以后,他的生命將屬于邊塞。不管身在何處,他都可以在5秒之內(nèi)到達(dá)戰(zhàn)場。
返程之后,他去了長安。
有了秦時明月漢時關(guān),我的人生將會像明月一樣高懸蒼穹。
然而,他太天真了。
彼時的大唐雖然廣納賢才,風(fēng)氣開放,也有科舉作為階層流動渠道。但如果沒爹可拼,沒有大V引薦,要逆襲還是很難的。
王昌齡考中了進(jìn)士,被分配到河南汜水縣,做了一名校書郎。后來他奮發(fā)圖強,考了研,也只做了個汜水縣尉。
但最悲催的不是官太小,而是社會太復(fù)雜。王昌齡直男一枚,不拘小節(jié),動不動就被降職貶官。
越不得志,越要言志。
在此期間,他寫了一首又一首神詩,鞏固自己的邊塞扛把子地位。
我們可以看看《從軍行》的兩首:
青海長云暗雪山,孤城遙望玉門關(guān);
黃沙百戰(zhàn)穿金甲,不破樓蘭終不還。
什么叫殺氣?這就是。
琵琶起舞換新聲,總是關(guān)山舊別情;
繚亂邊愁彈不盡,高高明月照長城。
什么叫霸氣?這就是。
官場失去的,命運會在詩歌場補償給他。
幾年過去了,王昌齡的仕途沒有什么起色,卻收獲了一幫大咖朋友。多年以后,這些大咖朋友們,都是唐詩世界的一座座高山。
這里有李白、高適,有王維、孟浩然,有岑參、王之渙。
他被貶的時候,李白寫詩安慰他:
楊花落盡子規(guī)啼,聞道龍標(biāo)過五溪。
我寄愁心與明月,隨風(fēng)直到夜郎西。
(龍標(biāo):唐時湖南一個縣,此處指王昌齡)
他消極的時候,岑參鼓勵他:
北風(fēng)吹微雪,抱被肯同宿。
......
舟中饒孤興,湖上多新詩。
惜君青云器,努力加餐飯。
下雪了天冷了,我愿抱著被子跟你一起睡。路上你寂寞的時候,多更新點詩。你是青云之才,吃飯講究點,加個雞腿。
不過,這些朋友中,對王昌齡最仗義的,要數(shù)孟浩然。
別人是寫詩打Call,他是舍命陪酒。
05
那是740年的一天,王昌齡被貶官。
他路過襄陽,見到了大哥孟浩然。當(dāng)時的孟浩然剛剛大病一場,背后長了毒瘡,掛了好幾個專家號才看好。
醫(yī)生嚴(yán)肅交代,一定不能喝酒不能吃魚。
可是,身為唐朝詩人,好哥們見面不喝酒不擼串,還怎么在詩歌圈混呢。
孟浩然大手一揮:服務(wù)員,開。
雞鴨魚肉擺了一桌,一直喝到斷片。
第二天,孟浩然毒瘡復(fù)發(fā),享年51歲。
朋友們都這么仗義,對王昌齡影響很大,他非常在意朋友對自己的看法。
兩年后,在送別詩扎堆的唐朝,王昌齡寫出最清新別致一篇,就是這首《芙蓉樓送辛漸》:
寒雨連江夜入?yún)?,平明送客楚山孤?/p>
洛陽親友如相問,一片冰心在玉壺。
當(dāng)時他正在趕往洛陽的路上,在芙蓉樓與辛漸告別:
兄弟,幫我給親戚朋友帶個話。不管世道多油膩,我還是冰心一片。
那一年,王昌齡已經(jīng)是個45歲的中年男人了。
到了這個年齡,按說就可以做做他的小官,好好養(yǎng)老了。
但王昌齡偏不,他的心,還在那個遙遠(yuǎn)的戰(zhàn)場。
06
公元756年,爆發(fā)了安史之亂。
王昌齡再次啟程,他要趕回太原,那里有他的親人,以及,硝煙彌漫的戰(zhàn)場。
那一天他路過亳州,在亳州刺史閭丘曉府上暫作停留。他拿出自己的新詩,并建議閭丘曉趕赴戰(zhàn)場,殺敵報國。
但閭丘曉是個慫包,既膽小又嫉妒心強,一直推脫。
所以我猜那天的場景是這樣的:
王昌齡很鄙視閭丘曉的懦弱行為,說了過激的話。
閭丘曉畢竟官高好幾級,平時被捧慣了,豈能容一個小詩人這樣說話,就很不爽,看著王昌齡:
你瞅啥!
王昌齡一點也不認(rèn)慫:
瞅你咋地!
閭丘曉殺敵的膽量沒有,但殺死一個詩人的膽量還是有的,就真把王昌齡給殺了。
哎,太可惜了。
一百個官僚,也抵不上一個牛掰的詩人。
不過后來閭丘曉也沒好下場。
第二年,宰相張鎬奉命平定叛亂,下令讓閭丘曉增援,結(jié)果這貨還是磨磨嘰嘰,延誤了戰(zhàn)機(jī)。張鎬二話不說,就砍了他的頭。
臨行前閭丘曉求饒:
放過我吧,我還有老母要贍養(yǎng)啊。
張鎬勃然大怒:
那王昌齡的老母誰來養(yǎng)?
對了。張鎬除了是宰相、諫議大夫之外,還有一個身份:王昌齡的粉絲。
07
在整個唐詩里,有一種詩很特別,叫“干謁ye”詩,相當(dāng)于求推薦、求加好友的詩。一般都是草根寫給大V的。套路是,前半段夸對方,你很厲害,后半段夸自己,我也很厲害。所以,咱倆做朋友吧。
李白、高適、孟浩然、岑參們都寫過,這在當(dāng)時不丟人。
但王昌齡卻沒有。至少保存下來的詩里沒有。
他一直像個猛士一樣,骨頭很硬。
文如其人,他的詩也從不拐彎抹角,都是開門見山,豪邁曠達(dá),用一個小場景,噼里啪啦整出一個大畫卷。
這樣的風(fēng)格,讓王昌齡偏愛七言絕句。歷代大牛們公認(rèn),在七絕詩上,他與李白不分伯仲,都是神品,被稱為“七絕圣手”。
現(xiàn)在大家都在說中年油膩,其實中年和油膩沒什么關(guān)系。
油膩的人,哪怕年紀(jì)輕輕也滿身塵污。清冽的人,直到老年也琴心劍膽。
這時再看他《長歌行》里的一句:
人生須達(dá)命,有酒且長歌。
這才是面對挫折時的正確姿勢,他的詩和人,已經(jīng)融為一體了。
今天我們不知道王昌齡有沒有墓志銘,如果有,應(yīng)該可以概括成四個字:
王者榮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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